养父临死前让我回京认亲成婚。
他拿出一只白玉镯,话还没说完就咽了气。
我模糊听了个大概,像是京城龙家三郎。
可我刚到京城,龙三郎就因牵涉大案下了大牢。
当晚,我一拳砸开大牢铁门,去找龙三郎退婚。
不承想,阴差阳错劫了狱。
后来他洗清了冤屈,还娶了我。
大婚当日,定国公府容三郎拿着同款白玉镯找上门,说他才是我未婚夫。
龙三郎搂紧了我,一个劲摇头。
天杀的,我这才想起来,养父是南方人,容龙不分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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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在乡野长到十六岁,我才知道自己在京城有门娃娃亲。
养父临死前,往我手里塞了只白玉镯,让我回京认亲成婚。
我含泪问是哪家的儿郎,养父扯风箱般喘了半天,话没说完就咽了气。
我模糊听了个大概,像是京城龙家三郎。
打理好养父的后事,我就上了京城。
不是去成亲,是去退婚。
养父总叹息我脑子不灵光,生怕我一介孤女在乡野遭人欺辱。
我可不傻。
我宁小窈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,既能做饭洗衣,又能打猎捕鱼,哪里不能讨生活。
日子穷些苦些,总归比嫁人自由得多。
没承想,刚到京城,就听到城北天宝巷的龙家出事了。
我揣着包袱,躲在暗处看了个大概。
乌泱泱一群官兵簇拥着一位年轻郎君出来,那人一身朱红直裰朝服,长得好看极了。
即便沦为阶下囚,也丝毫不见慌张,步伐沉稳,气度斐然。
我进了一旁的茶楼,向跑腿的打听京城有几个世族大家姓龙。
跑腿的说,这偌大京城,权贵云集,但谈得上世族大家又姓龙的,就只有天宝巷这家。
龙家是诗礼大族,出过两任皇后,是名副其实的簪缨世家。
当家的龙三郎,惊才绝艳,年少有为,官居御前翰林学士,是天子近臣。
可惜走了歧路,牵涉了叛国通敌的大案,圣上震怒不已,下令大理寺拘人彻查。
我没怎么听明白,大概知道是犯了事下了大牢。
我原本盘算着退了婚就回乡,满打满算至多花个把月工夫,回家还能赶上春耕。
这下事情有些棘手。
当天夜里,我安顿好行李,换上夜行衣,便去了天牢。
我摸到龙三郎的牢房前时,他正闭眼沉思,眉目倦怠。
一睁眼见了我,差点惊掉了下巴。
我压低了声问:「阁下可是龙家三郎?」
他微眯一双桃花眼,仔细打量了我一番,才点了点头。
没搞错我就放心了,我从怀里掏出白玉镯,从牢房的栅栏里递了过去。
「我是宁家小娘子,养父说我与你自小订了娃娃亲,这只镯子就是信物,我今日是来找你退婚的。」
「你若同意,便收了这镯子,往后我们再无相干,你意下如何?」
龙三郎一愣,看着手中的白玉镯,眉心微蹙:
「娃娃亲?」
我有些恼,信物都摆这了,难不成还想赖账?
难怪出门前邻居秦娘子千叮万嘱,说城里人心诡诈,要我千万小心。
我耐着性子解释道:「赤水城燕山下李家拗宁大雄,就是我养父,可想起了?」
龙三郎摇了摇头,疑惑的神情不像作伪。
难不成我找错人了?抑或哪里出了差错?
正埋头苦想,龙三郎捏了捏眉心,突然问我是如何进来的。
我便扬了扬手中的铁手飞爪,又指了指窗外的高墙。
龙三郎眸底一亮,好看的眉眼又生动了些,笑如春风拂面:
「宁小娘子,在下想起来了。」
「家中长辈的确提过有这么一门娃娃亲。」
2
我很是高兴,这下事情就好办了,只要双方当面说个清楚,我就可以回乡了。
龙三郎却为了难,说按规矩,他得先回家请示父母,再找族长做人证,两家起草文书画押为证,再各自退回信物。
整套流程下来,少说都得十天半个月。
我只知道京城贵人规矩多,哪知道退个婚都需花费这么些时日。
龙三郎指了指牢房的大铜锁,有些过意不去:
「宁小娘子,不是我不愿意帮忙,实在是身困囹圄,心有余而力不足。」
「此事重大,得当面禀告父母做主。若小娘子能帮在下递封密信,在下保证这事一了,立马回家商议退婚之事。」
抬头看了看天色,还早。
现在送他回去请示双亲,先把退婚谈妥,再送他回牢房,也不迟。
拿定了主意,我仔细打量了一圈天牢,发现突破口只有那扇大铁门。
龙三郎的目光随我落在那处,他有些困惑地看着我举起了拳头。
先是一拳砸烂了大铜锁,又是一拳掀倒了大铁门。
轰然倒塌的巨响震得龙三郎目瞪口呆。
他张了张口,还没说话,便被我一把扔上肩膀,跃出窗户,翻上高墙,消失在浓浓夜色。
夜风呼啸,我几个腾跃,将追兵远远抛在身后。
龙三郎闷哼一声,幽幽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:「小娘子看着纤细柔弱,没想到竟有这般神力。」
「只是龙某有必要提醒小娘子,你刚才劫狱朝廷命官,犯下的可是滔天大罪!」
我安抚他道:「无妨,我一会送你回去便是。」
只要他父母肯退婚,我立刻送他回大牢,保证全须全尾,这便谈不上犯事了。
听完我的周密计划,龙三郎瞠目结舌,眼里全是震惊和茫然。
这人好生奇怪,我这么做,不过是为了节省时间。
茶楼跑腿的说,像这种京城要案,拖上一两个月,甚至两三年,都是有可能的,难不成要我耗在这?
龙三郎张了张口,似乎想说些什么,最后只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月华如水,他面如瓷玉,桃花眼勉强荡出一丝笑意:
「小娘子,不瞒你说,在下暂时回不得龙家。」
他说这回下狱,实属遭人构陷,幕后筹划主谋,不仅有朝堂对手,还有自家族人。
如今擅自越狱已是罪加一等,若贸然回去,只会亲者痛仇者快,给坏人可乘之机。
我听明白了,就是现在不能回大牢,也不能回龙家。
那能去哪?
龙三郎看着东边浮起的日头陷入沉思,忽然问道:
「小娘子在京可有落脚之处?」
我心下警惕,死死地盯着他,难不成他想我收留他?
四目相对,龙三郎先笑了,他说他急需一处容身,好让他的人来寻,顺便在暗处调查到底是何人害他。
作为答谢,他可以赠我些许财帛。
「多少?」我瞪圆了眼。
他收回三根手指,气定神闲:「三千两。」
3
我有点蒙,默默在脑中算着账。
养父的打铁铺子,一个月营生统共也不过五两银子。
三千两,那得干多少年来着?脑子里一团浆糊,算来算去,没算清楚。
我很兴奋,伸出手:「钱呢?」
龙三郎看着我,笑容有些凝固:「要不,先欠着?」
见我面色不虞,他找补:「等我的人来了,自然会将三千两当面奉上。」
我不肯,在商言商,哪有不收钱先办事的道理。
我让他把腰上的玉佩先给我,好歹先去典当行换点钱,充当定金。
龙三郎也不肯,说他身上的东西件件都大有来头,一出现在典当行,仇家立马就能杀上门。
我无语。事到如今,也只能姑且信他一回。
绞尽脑汁想了一会,我决定先带他回我新赁的宅子。
龙三郎倒是没反对,只是对我扛着他跑这事,还不太能接受。
我指了指远处的追兵。
龙三郎驻足凝视,从善如流,自己爬上我的肩膀。
今晚运气不太好,后有追兵,前有杀手,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,招招下的都是死手。
我突出重围,掏出怀里的铁手飞爪,扬手一甩,飞爪牢牢攀住墙头。
龙三郎神情一滞:「且慢。」
足下一点,我揽着他翻过墙头,回头问他:「什么?」
龙三郎微不可闻叹了口气:「晚了。」
下一瞬,我俩齐齐掉进河。
游了一刻钟出水,我才发现背后的郎君没了动静。
卸下来一看,龙三郎双目紧闭,面色惨白,已然没了知觉。
4
时值隆冬,河水冰冷刺骨,我自小练武,身强体健。
自然没想到京城的贵公子,一落了水竟成了草鸡,还发起了高热。
掌了灯才发现,龙三郎一身白衫被血染透,胸膛后背密布大大小小的鞭伤,触目惊心。
我洒了一整瓶金创药,仔细包扎好伤口,又用湃了水的布巾给他擦身,忙得一晚没合眼,可第二天他还是全身滚烫。
无奈之下,只好到城西药铺买了止血药,又抓了几剂驱风寒的药。
京城物价金贵,这些药居然花了我半贯钱,心疼得我龇牙咧嘴。
好在龙三郎喝了药,总算悠悠转醒。
醒了却不说话,一反之前的温柔,眼神锐利,问我到底是谁。
我心下不快,只当他烧坏了脑子,又将我宁小窈的来历说了个明白。
他发现疑点:「一介乡野莽夫,又怎会与我龙家有婚约?」
我也奇怪:「你家长辈肯定与我养父有渊源,难道从未跟你提起?」
我曾怀疑过养父的身世,毕竟他一身功夫深不可测。
可龙三郎说京城没有姓宁的武将世家。
他将那只白玉镯翻来覆去看了许久,神色舒缓许多。
我知道,当务之急是尽快洗清他身上的嫌疑,让他得以重返龙家,将退婚一事办妥。
于是也不扭捏,朝他伸出手:「密信呢?我替你去送。」
龙三郎目光炯炯:「宁小娘子就这么相信我?不怕我真的通敌叛国,真是罪不可赦的大奸臣?」
我挠了挠头:「我不是信你,我是信我养父。」
养父一生为人耿直忠厚,好善乐施,他极疼爱我,为我看中的小郎君,人品自然毋庸置疑。
龙三郎眼底的警惕淡了许多,好看的桃花眼重新泛上笑意,如皎月生光,让粗鄙陋室都生出了华彩。
当晚我就将密信送了出去。
回程时想起新宅子无粮无炭,只能咬牙买了十斤炭火、两斤小米,想了想,又割了三斤牛肉,上西市买了置办了两身衣衫鞋袜。
回来时,龙三郎站在廊下等我。
清朗眉目萦绕着一丝病气,他踩着烛光信步缓行,宛然一翩翩佳公子。
我将送信之事说与他听,他眯着眼笑:「宁小娘子办事果真妥帖。」
我差点被那笑晃花了眼。
当晚,就有目露精光的精壮汉子,簇拥着一个穿紫袍披斗篷的年轻郎君,找上门来。
亮灯的厢房映出两道人影,我竖直了耳朵听动静。
有模糊的字句传来,精铁、倒卖、主谋……
立马有护卫前来,客气地请我离远一些。
他们嘀嘀咕咕在厢房谈了很久,我只能跟护卫面面相觑。
实在无聊,我研究起他们腰间的飞爪。
一看就是上等货,精钢所制,最神奇是可伸可缩,收成仅手掌大小。
就是上面的图案有些眼熟,好像在哪里见过。
正想得出神,厢房门缓缓打开,两人并肩而出。
当头的紫袍郎君见了我,当即停住,一双藏在风帽下的狭长眼睛眯了起来。
他的视线在我脸上来回梭巡,看得我很不自在。
我正欲发火,就听他压低了声问:
「小娘子看起来很是面善,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?」
5
我也眯起眼看他。
风帽下他黑巾覆面,眉目英朗,双眸如星。
长得也很好看,但我不记得见过他。
我老实作答:「未曾。」
他倾身,借着月光,打量我脸上的神情。
「小娘子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,敢问小娘子来自何处?」
我实话实说:「我自小在乡野长大,昨日才头回到京城,公子认错人了。」
紫袍郎君抬手想摘下斗篷,被护卫健步上前拦住,低声苦劝,说此地不安全,须速速离开。
他一步三回头,最后深深回望了我一眼,消失在黑暗中。
龙三郎手提油灯,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,神情若有所思。
我回过头来,差点被他吓了一跳。
突然记起一件大事,天杀的,那郎君忘记把钱给我了!
被我盯着看了许久,龙三郎有些难为情:「还请宁小娘子多担待些,待我……」
我没好气打断他:「我缺钱,很缺。谢礼可以迟些给,但我收留你住在这里,得收钱。」
今日买药买粮买物,几乎花光了我带来的钱,再让他白吃白住,谁能受得了啊。
拿来油纸笔墨,我一笔笔跟他算起账。
每日里外用内服的药剂,五百文;衣衫鞋袜,四百文;吃的喝的,算一百文。
加上分摊一半赁宅子的钱,每日里光他一人的开销,就得一千五百文。
放下笔,我揉了揉酸痛的胳膊,不客气地说:「等你走时,可不许欠账,一笔笔都得还回来。」
龙三郎点了点头,看了油纸上的鬼画符半晌,斟酌着用词:「宁小娘子,你不识字?」
我小心翼翼收起油纸,恶狠狠瞪了他一眼。
养父送我去私塾念过几年书,只不过比起日日摇头晃脑念之乎者也,我更喜欢随他上山打猎。
认的字不多,够用就行。
龙三郎哑然失笑,又突然问了我一个棘手的问题。
他说自己不方便出面,行迹也要保密,问我打算如何负担他每日一千五百文的花费。
我取来桌子和牛肉,当场给龙三郎表演了我宁家祖传的精湛刀法。
三两下去筋拆肉,柳叶薄刃疾速如电,鲜嫩牛肉在我刀下片片切开,转眼间盛入食盘,成了薄如蝉翼的肉脍。
扬手一挥,薄刃直插砧板,尾翼微颤,我胸有成竹:「卖肉!」
6
宁家肉铺就这么开起来了。
我无钱盘铺子,便在城东巷子口支了个摊,每日早早去城郊扛半扇猪回来,在院子里切好码好,正好赶上早市出摊。
一开始见我一个面生小娘子做生意,几个泼皮来寻事,围着我说浑话,还想动手动脚,被我一拳撂倒三个后,抱头鼠窜。
路过的婶子大娘们大喜,纷纷来帮衬。
价钱公道又童叟无欺,半扇猪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光了。
我来来回回数了又数,布兜里的的确确就是三贯钱,除去成本,净挣两贯钱。
原来城里的生意这般好做,若做上一年半载,回乡还能买上一栋小宅子,小日子不要太滋润了。
我美滋滋回到家,晚饭给龙三郎加了道荤菜。
他喝着肉汤,看我眉飞色舞说起今日暴打泼皮的趣事,也笑:
「宁小娘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。」
我听不懂:「什么眉毛?」
他手一抖,汤洒了一半。
饭毕,他很自觉拿来记账的油纸,自己添上今天这笔肉汤钱。
我今日心情大好,大手一挥:「免了,送你了。」
宁家肉铺开到第十日,来了位面白无须的客人。
他睁着浑浊的老眼,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个透,又佝偻着身子围着我转了一圈,口中喃喃自语:
「像,太像了。」
我不认识他,只能客客气气请他老人家让一让,别耽误我做生意。
不承想,卖完半扇猪,他还在原地盯着我瞧。
等我收拾好摊子往家走,他居然还跟着我。
还好我轻功不赖,三两下就甩了他。
当初图便宜方便,赁的这座小宅子在城东最偏僻的破柴巷,住的都是穷苦百姓。
宅子很小,一个四方院落,坐北朝南两间瓦房,一间厢房,一间厨房。
我把厢房让给龙三郎,自己在灶台旁支了张矮榻,晚上睡觉别提多暖和了。
一进门,龙三郎在院中写字,我凑过去一看,金钩银画,力透纸背,的确是好字。
我谈起今日碰见的奇怪老者,龙三郎皱了皱眉,接连问了我许多问题,陷入思索。
很快,他搁下毛笔,上前接过我手中的家什,又取来布巾给我拭汗。
这段时日他养回来许多,只是脸色依旧不太好。
我从箩筐里掏出热乎乎的包子:「今日帮客人剁肉多挣了些,这包子也不收你钱了。」
又从布兜里拿出一枝开得正好的腊梅,一并递过去:「有处宅院种了许多,伸出墙来,我瞧着好看便折了些,正好插在你房中。」
龙三郎默默接过,转身入房,拿来一个陶瓶,将腊梅插入瓶中。
回头见我站在门口,他勾唇一笑,清润眸子映出油灯的暖光,潋滟动人。
「我瞧着宁小娘子,比这腊梅还好看些。」
冬日朔风正盛,不知何时飘起了雪,我却莫名脸热。
一时气氛有些异样。
直到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。
7
是隔壁周嫂子家的小郎君周二郎。
周嫂子突发恶疾,家中实在凑不出大夫的诊费,这会子正闹着呢。
周二郎朝我深鞠了一躬,羞惭道:「我整日里去太学读书,竟不知家中到了如此地步,还望小娘子借我些许银两,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。」
我二话不说,转身去厨房拿了布兜,掏出一贯钱,想了想,又多加了一贯。
周二郎愣住了,一时手足无措,他看了我许久,忽然面色一红:
「宁小娘子,你真好。」
厢房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声。
周二郎疑惑看去,我忙挡在他身前,解释道:
「那是我阿兄,得了痨病,不好见客。」
好不容易打发他回去照料病母,我关门转身,就见廊下静静站着一道颀长身影。
龙三郎幽幽看着我,好像有些不高兴。
他问:「宁小娘子不是最看重钱财,怎么与人家非亲非故,就送出去这许多?」
我也不瞒他:「周婶子,长得很像我娘。」
我给他讲起李家拗的事。
我自小就没了娘,是养父将我一手养大,教我练武打猎,又教我为人处世。
养父说我阿娘是个容长脸的妇人,笑起来很像秦娘子。
他偶尔喝醉了酒,看着我会哭出声来,口中叫着悠娘,那或许就是我娘的名字吧。
抬头看月,我的眼角沁出一颗泪:「周嫂子长得像秦娘子,那约莫也像我娘。」
清风送来一阵药香,我扭头一看,不知何时,龙三郎离我极近。
怔愣间,温热指腹擦过眼尾,那颗泪就沿着脸颊落了下来。
我浑身一颤,怔怔地看着他。
龙三郎揉了揉我的发顶,叹了口气。
最后低低说了一声:「真是个傻姑娘。」
这话我可不爱听。
第二天收摊,我特意什么也不捎给他。
他也不恼,提笔在账本规规矩矩记上一笔。
我好奇,凑近一看,那是一幅月下美人图,眉眼间与我颇为相似。
一旁的题字,我只认出一个「心」字。
前面那字相当复杂,我指着问他,他只笑不语。
最烦这些文人骚客了,有说就不能好好说,非得画山画水寄托心情。
8
日子重归平静。
破柴巷鱼龙混杂,官兵来了好几趟,没搜到要犯。
见我一个孤身小娘子,也没为难我,这阵子倒是消停了些。
我出摊的时候,听街坊们谈起最近京中出了两件大事。
一是御前翰林学士龙渊在大牢不翼而飞,畏罪潜逃,搜寻多日仍不见下落。
我有些心虚,毕竟那人今早还与我一块用膳呢。
二是大理寺卿容邵经手的叛国通敌一案有了眉目,朝中人人自危,不少重臣闭门谢客。
容邵就是那日的紫袍郎君,夜里时常来找龙三郎议事。
渐渐地,与我也熟了。
容邵武功极好,我看得眼热,忍不住与他切磋,可惜十次十输。
我暗下决心,总有一日要赢了他。
龙三郎在廊下喝茶,见我又输了一回,忍不住笑道:
「阿邵自小在深山随武僧练武,从军时又在尸山血海中淬炼,你输了实属正常。」
我不气馁,发了狠刻苦练武,后来莫名其妙赢了一回。
那日切磋,我不慎踩到石块,脚下一滑,容邵下意识扶住我。
视线相交,他耳尖绯红,火烧屁股走了,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。
我雀跃,又不解。
龙三郎抿了一口茶,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,但仍耐心解释道:
「他内急了。」
我恍然大悟。
后来,他就再不肯跟我比了。
……
思绪回拢,我才发觉今日街上有些奇怪,街头巷尾遍插梨花。
来买肉的婶娘告诉我,今日是圣上已逝姑母招月公主的忌日。
听说那招月公主生得国色天香,又嫁了青梅竹马的将军驸马,日子原本顺遂幸福,直到驸马意图谋反。
一夜之间,抄家灭族,唯一的女儿被忠仆带走,下落不明。
招月公主一夜白了头,三年后,在皇家别苑郁郁而终。
她生前广设女学堂、女医署,收留孤苦幼女,百姓感念其善举,自发祭奠,遍插梨花,以寄哀思。
我听了也不免肃然起敬。
卖完肉,那老者又来了,来了又拿奇怪的眼神看我。
他还带了几个轻功好手,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甩了这些尾巴。
回到家,龙三郎在廊下等我。
我福至心灵:「你要走了?」
我并非没有察觉,他的伤日渐恢复,半夜来往家中议事的黑衣人也多了起来。
远处青山拖着一轮夕阳下坠,龙三郎的脸隐在明暗交界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莫名有些伤感。
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
「那退婚之事……」
龙三郎从暗处走了出来,一身月白锦袍,腰束玉带,头戴金冠,温润如水中冷月。
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粗布麻衣,我忽然意识到,眼前之人,与我有云泥之别。
他神色一敛,语气有些严肃:
「小窈,你信不信我?」
这是他头一回叫我的名字。
我听出一丝不舍,毫不犹豫就点了头:
「我信。」
如月牙挣出乌云,他唇边笑意渐盛,连眉梢都带了笑意。
「这几日案子有了大进展,我需得亲自下江南一趟。」
「退婚一事,兹事体大,等我回京再议。」
「那白玉镯关系一桩旧案,若你信得过我,且借我一用,回京自当奉还。」
白玉镯?旧案?
见我诧异,龙三郎解释:「与你养父有关,也与你有关。」
我没推辞,急忙从怀中掏出递给他。
他珍重收起,递过来一对崭新的铁手飞爪。
赫然与我那日垂涎的一模一样!
我欣喜不已,放在手中把玩,越看越喜欢。
龙三郎莞尔,顺手在我头上轻揉了几下。
我面上一热,叮嘱道:「一切小心,速去速回。」
四目相对,他上前一步,将我紧紧圈入怀中。
抬眸,他绽开一抹笑,如月下清凌凌的山泉,滚烫呼吸洒在我脖颈:
「小窈,等我。」
9
龙三郎一走就是三个月。
我每日里按部就班支摊、收摊,夜里点灯数银子。
数完了装进布兜,再拿出账本,记上一笔。
「今日龙三郎外出,暂无开支。」
油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我的鬼画符。
厢房里空荡荡的,连夜都显得漫长。
第二日我照例早起去卖猪肉,周婶子却跑来拉我,说今日有重囚被押送回京,全京城的百姓都去看。
我也跟着去了。
看见了龙三郎。
城门人山人海,他一身乌甲红袍,骑着高头大马,丰神俊朗。
后面乌泱泱押着一排囚车,当头的老者面容枯槁,垂首闭眼,俨然已是强弩之末。
周嫂子说那是江南珠江道知府张思远,以前也是京官,在卫驸马麾下当过军师,后来外放地方做官。
这回被抄家下狱,或许跟当年那桩案子脱不了干系。
我的心神早已飘远。
入夜,我悄悄攀墙过岩,飞荡树梢,隐在龙府家主院的假山后。
等了许久,两道身影匆匆而来,一个是龙三郎,一个是容邵。
龙三郎的声音压着怒意:「小窈性子纯善,你答应过我,会好好护着她的!」
听到我的名字,我耳朵一竖。
容邵也怒:「那是之前,如今她身涉要案,便是嫌犯,我朝律法严明,容不得半点徇私。」
他深吸了一口气,才悠悠说道:「你该不会对她动真心了?一开始利用她逃出大牢,躲开林相追杀,怀疑她身世又哄她把物证交给你,如今那物证恰恰就是宁大雄叛国的铁证!」
「为兄劝你一句,你们二人,身份本悬殊,她一个罪臣之女,怎堪与你作配?何况圣上还有意给你赐婚,别一时糊涂,葬送大好前程!」
四肢百骸针扎一般地疼,泼天大雪纷飞,心冻出一个大窟窿,哗啦啦冒冷风。
原来,从头到尾,只有欺瞒和利用吗?
我养父又怎会成了叛国的罪人?
欺瞒我不要紧,利用我也无所谓,只是,容不得他们给我养父泼脏水!
我深吸一口气,从假山后走了出来。
龙三郎身子一僵,眼神错愕震惊。
容邵眯了眼,有几分不忍。
不待他开口,立刻就有护卫飞身过来,将我双手反压在背后。
我下了大牢。
龙三郎皱着眉,喊我小窈。
我没理他,只问我养父怎会牵涉进叛国的大案?
他目光焦灼:「你那只白玉镯,暗藏了机关,里面有机密的矿脉图。」
10
我倏然一惊。
他继续说起案情,竟是与当年卫驸马那桩叛国通敌案有关。
我养父本名卫德,是驸马卫宁的家生仆,自小随他征战南北,亲如兄弟。
卫宁南下与罗越国交战时,被军师张思远告发叛国。
他从驸马帐中搜出几封密信,信中提及矿脉一事。
龙三郎神情肃穆:「矿脉关系国计,一旦落入罗越国手里,后果不堪设想。」
此事立马上达天听,先皇震怒,命人南下彻查。
「当年卫宁重伤昏迷,无法自证,加上张思远的口供和密信,就坐实了罪名。」
我怔怔地看着他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电光石火间,一个念头突兀闪过脑海。
他眸底闪过一丝怜悯,艰难启唇:
「没错,小窈,你就是招月公主与卫宁的女儿。」
一霎间,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。
他似有不忍,解释道:「今日将你下狱,也是为了保护你。」
「之前林相与张思远勾结倒卖兵部精锐火器,被我偶然察觉。林相先发制人,将我下了大牢,我将计就计,暗中调查。」
「这趟下江南,我从张思远那处顺藤摸瓜,查到这起叛国案,也意外查出你的身世。」
「如今矿脉图出现,当年真相呼之欲出,难免有人狗急跳墙杀人灭口。」
我哽咽道:「我养父绝不是通敌叛国的人!你们冤枉他了!」
龙三郎将我揽入怀中,炽热的吻落在我眉心。
「小窈,如今你还信我吗?」
我沉默。
蓦然想起油纸记账上那个复杂的字,我现在认得了。
真。
他早就知道,自己欠了我一颗真心。
龙三郎长叹了一口气,自嘲道:「是我错了,我不该欺你瞒你利用你。」
「如今我想将功补过,彻查此案,给你一个交代。」
他让我安心在这里等他,一个月之内,调查个水落石出。
烛光下,他眸色深深,神情触动:
「小窈,再信我一回。」
11
龙三郎没有食言。
不到半个月,案子真相大白。
张思远将功折罪,主动揭发当年受林相指使、栽赃诬陷卫驸马一事。
当年卫宁无意间发现矿脉,又察觉到林相与罗越国暗中交易兵部精锐火器。
林相密令张思远向敌军泄露卫宁行踪,将其半路截杀,又趁其重伤昏迷,伪造密信诬陷,意欲夺取矿脉图。
卫宁早就将矿脉图交由卫德护送回京,怎料他被人一路追杀,两个月后才回到京城。
回京当日,驸马府被抄家下狱,卫德怨恨先皇是非不分,带走了府中小姐,矿脉图自此下落不明。
……
龙家派来送东西的婢女说完案情,又在我耳旁絮絮叨叨:
「我家公子协同大理寺查案,夙兴夜寐,吃不好睡不好,人都瘦了一大圈,小娘子难道不心疼吗?」
我捂住耳朵,默默翻了个身。
这段时日,我被照顾得很好,龙三郎派人送了许多东西,我没受半点委屈。
只是心中焦灼,夜里老睡不好。
还没等我舒口气,突然有几个宫装嬷嬷闯入牢房,对我躬身一拜,架起我就走。
我刚想挣扎,就见面前站的老者,正笑眯眯地看着我。
「咱家来接小郡主入宫觐见。」
赫然就是那个面白无须的老人家。
12
我稀里糊涂被接入宫中,几个嬷嬷轮番上阵,将我上下一通拾掇。
我几乎认不出铜镜中的少女。
乌发如云,雪肌如瓷,唇不点而朱,如新月生晕。
我被引入一处松柏庄严的宫殿。
圣上很和蔼,近前赐了座,在灯下凝神细看,笑说:
「小德子没说错,生得的确像姑母。」
老太后拭着泪,看我的目光带出怜爱。
一旁的七公主温婉娴静,正好奇地打量着我。
他们谈起往事,唏嘘不已。
说到深情处,老太后握着我的手,哽咽道:
「还记得那一年,你母亲入宫见我,打趣说起腹中孩儿像爹爹力大无穷,整日里乱动乱踢,闹得她不得好眠。」
「虽是抱怨,脸上却笑得开怀,她说别无他求,只求孩子平安健康。如今你平平安安长大了,她泉下有知,也感欣慰。」
我含泪点头。
他们又问起我这些年的生活。
我没隐瞒,一一作答。
听到最后,圣上诧异:「娃娃亲?所以你回京是来成亲的?」
我深深一拜,再抬头,眼底一片沉静:「不,我是来退婚的。」
一片哗然。
圣上又问:「为何?」
我道:「养父说过,人贵在真心。那人欺我瞒我还利用我,不是良配。」
圣上抚额笑道:「此等狼心狗肺之人,怎配得上你?不如朕再给你挑一门好亲事?」
七公主莞尔,也在一旁搭腔:「皇兄,我看定国公府家三郎,与妹妹正好相配。」
我有些哭笑不得,赶紧推脱:
「圣上,我本就不愿嫁人,一心只想着退婚回乡,继承养父的打铁铺,再买上一座小宅子,和和美美过日子。」
话音刚落,殿外响起通传声,龙三郎来了。
许久未见,他一身绯色官服,还是一贯的清冷矜贵,只是消瘦了许多。
七公主双颊嫣红,低声叫了声渊哥哥。
我心下了然,容邵之前说圣上有意给龙三郎指婚的,应当就是这位七公主了。
眼眶莫名酸涩,我抿紧了唇,连余光都不看他。
龙三郎行了礼却不起身,仍跪在地,清朗的声音传遍宫殿:
「臣心悦小窈,爱慕小窈,想娶她为妻,臣斗胆求圣上恩准。」
满殿呆若木鸡。
心脏快要挣脱胸腔跳出来。
我按住胸口,梗着脖子道:
「他想娶是他的事,我可不想嫁。」
说完补充道:「圣上,他就是那狼心狗肺之人。」
圣上反应过来,若有所思看了七公主一眼。
七公主娇颜失色,美目噙泪。
龙三郎如遭雷击,拉了拉我的衣袖。
我哼了一声,没理他。
这京城,我本就不愿留下。
圣上赏赐的宅子我没要,珠宝钱财我全要。
龙三郎骗了我,也帮了我,就算扯平了。
我只想回去过我的平静日子。
13
翌日,我收拾好包袱准备出门。
隔壁周二郎堵在门口,手里捧着一个包裹。
一见我,脸都红透了,说是来还钱的。
可还了钱也不走,磕磕巴巴半天吐出一句:
「宁小娘子可愿意嫁我为妻?」
我瞪圆了眼。
还来不及开口,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嗓音:
「你是会打铁,打猎,还是耕种?」
周二郎茫然摇头。
龙三郎一本正经道:「宁小娘子不喜欢你这种文弱书生。」
硬生生把周二郎气跑了。
我大怒:「不喜欢他这种的,更不喜欢你这种的!」
腰间一紧,被一只温热大手揽入怀中。
我明明力大无穷,此刻却纤弱无比,无路可退。
他目光灼热,如燃烧火星,看着我,透着欢喜,透着真挚。
我忽然有些不敢看。
龙三郎却不让我躲,他抓着我的手不放,问道:
「小窈真不愿意嫁我?」
我一把甩开:「圣上已允我婚嫁自由,你勉强不得我。」
龙三郎闷哼一声,踉跄后退半步。
我这才发现他脸色惨白,额上铺了一层薄汗。
不由分说撕开衣襟一看,右肩处一道新鲜贯穿伤,还在渗血。
我吸一吸鼻子,问道:「怎么伤得这么重?」
龙三郎掩好衣襟,拢袖一笑:「无妨,这点伤,过几日就好。」
「张思远想找那矿脉图,派杀手去挖你养父的坟,被我挡下了。」
我大惊:「我养父的坟被刨了?」
龙三郎急忙否认:「还好好的。」
我拔腿就走。
龙三郎急了:「你去哪?」
我顿住,回头扛起他,边跑边答:「先回你家拿银两,再回乡给养父守墓。」
龙三郎默了一默:「账本带了吗?」
14
到底没能回去。
龙三郎死缠烂打,每日一下了朝,就来宅子外头等着。
不是带几盒精致吃食,就是带几样精密武器。
样样投我所好。
我被缠得受不了。
忍不住揪住他问:「你双亲今日可在府上?」
我想亲自去退婚。
龙三郎却会错了意,大喜过望,急忙拉着我回家。
一去我就后悔了。
简直羊入虎口。
龙家双亲舌灿莲花,将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,又保证婚后一切都听我的。
想种地种地,想打猎打猎,想要天上的月亮,都可以。
龙三郎不说话,光站着,含情脉脉看着我。
我大窘:「我今日是来退婚的。」
龙三郎不笑了。
他看着我,正色道:
「从前是我不好,我绝不会再犯了。」
「我自小早慧,见惯了尔虞我诈,对人对事先防三分。」
「直到遇见你,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有人如此淳朴赤忱。」
「小窈,我倾慕你,余生只愿与你共度,我发誓一心一意对你好,你愿意嫁给我吗?」
微挑的桃花眼韶光流转,眸底浓厚的情愫无一丝一毫掩饰。
我心一软,鬼使神差点了头。
龙家双亲趁热打铁,说早就挑好了日子,就等我进门。
我有些迷糊:「哪天?」
龙家双亲拿来老黄历:「明天,查过,大吉。」
15
直到上了花轿,我还在发蒙。
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。
一路吹吹打打到了龙府。
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,抱着我下了轿。
我有些紧张,隔着盖头看不清,握着龙三郎的手便不自觉用了力。
他闷哼一声回握,又捏了捏我的手心,安抚道:
「不怕,万事有我。」
分明他的手也有些抖。
拜过天地,拜过父母,礼毕正要送入洞房时。
有人气急败坏赶来,高声怒喝:
「好你个龙家三郎,心肝都黑透了!」
宾客纷纷议论起来。
我眼皮一跳,直觉不妙。
龙三郎牵着我的手,朗声大笑:
「容兄日夜兼程赶来赴宴,龙某不胜感激,今晚你我不醉不休!」
容邵怒火更盛:「你特意支开我去外地查案,又派人截了我母亲的书信,就是怕我拆穿你!」
「龙三郎,你根本从未与小窈订过娃娃亲。」
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。
我愣了,抬手就想掀开盖头。
龙三郎压住我的手,凑到我耳旁低声道:「小窈,万事有我。」
又听容邵说:「我手上的就是物证!」
这下我彻底绷不住了,掀开红盖头,正好看见一只白玉镯。
与养父给我的那只,一模一样!
脑中嗡嗡作响,我震惊地看向容邵。
他一脸悲愤:「小窈,与你定娃娃亲的是我,容家三郎!」
天杀的,我这才想起,养父是南方人,容龙不分啊!
龙三郎一个劲地摇头:
「小窈,我可以解释的。」
天大一个误会。
好大一场算计。
我恶狠狠剜了龙三郎一眼。
龙三郎芝兰玉树般站着,脸上笑意张扬:
「攻心为上,小窈是心甘情愿嫁我的。」
说完不由分说抱起我,往内院走。
身后是容邵气急败坏的声音。
我也气,狠狠在他喉上咬了一口:
「你又骗我!」
龙三郎低下头,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,语气缱绻:
「小窈,夜还长着呢,我有一整晚的时间来解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