姐姐天生傲骨。
闹饥荒时,贵人施了碗米粥,姐姐夺过倒在地上。
她大义凛然地说:「我家虽然穷,但不食嗟来之食。」
母亲将吃食省给我们,活活饿死。
为了活命,我们进王府做了丫鬟,姐姐变卖母亲遗物换上新衣,指着我说:
「我平时怎么教你的?无论何时都要衣着整齐,务必让自己体面些。」
管事嬷嬷赞她有风骨,让她去书房研墨,我则去浆洗衣物。
结果表少爷看中了我,要纳我为妾,姐姐知晓后变了脸色:
「你怎能自甘下贱上赶子给人做妾?」
表少爷说她有趣,要改纳她,她娇羞着答应下来,还说他们是真爱。
我日日劳作,生了重病,央求姐姐请郎中,她却淡淡地说:
「你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人,不能轻易求人。便是爬,也要自己爬到医馆。」
我死在了爬去医馆的路上。
再睁眼,我回到了初入王府那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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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管事嬷嬷在给我们安排差事。
姐姐穿着碧色马面裙,还是丝绸料子,在一众丫鬟中格外显眼。
众人纷纷侧首看她,她却挺直脊梁,揪起我灰扑扑的布衣:
「宜萝,我平时怎么教你的?」
「无论何时都要衣着整齐,务必让自己体面些。」
嬷嬷被她吸引了注意,「你这丫鬟倒是得体。」
姐姐朝嬷嬷福了福身子,不卑不亢:「我少时曾得夫子教导,知晓哪怕处境再艰难,也要照顾好自己。」
「是个有风骨的,去书房伺候吧。」
嬷嬷转头看我,语带嫌弃,「姐姐干干净净,这丫头却灰头土脸,看着就脏,送去浣衣处吧。」
姐姐和上辈子一样,自己领了好差事,还拉着我感谢嬷嬷。
她美其名曰:「差事就是个谋生手段,好坏都一样。」
可浣衣处苦累不说,管事的家仆还十分好色。
2
前世,我刚进浣衣处,就被钟叔盯上了。
他目光贪婪地在我身上徘徊,明明年愈五十,却要我到床上伺候他。
我自然不肯,惹怒了他,他便将最脏最重的活都交给我做。
我每日有洗不完的衣物,从寅时一直干到亥时,一双手泡得又肿又胀。
姐姐那双手却用来研磨提笔,养得水光滑嫩。
一日夜里,我刚洗完衣物,准备下值,忽然被人紧紧拽住衣袖,往一边的小树林里拖。
钟叔压在我的身上,紧紧将我揽住,伸手就要去解我的衣裳。
我拼命挣扎,被他狠狠扇了一巴掌,「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。」
幸好那日表少爷路过,听见了我的呼喊声,从钟叔身下救了我。
那时我衣裳凌乱,眼眶通红,表少爷说就像一只小兔子,甚是可爱。
他要纳我为妾。
我为能脱离浣衣处喜不自胜,姐姐却忽然来了。
3
姐姐于夜里到表少爷住处寻我,身着单衣,半散着发。
分明表少爷就在房外,她却只当没看见,蹙眉与我道:「宜萝,你怎么能自甘下贱,上赶子给人做妾?」
「我们不是说好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吗?」
她是在问我,但丝毫不听我解释,反而红着眼睛哭了起来:
「我这么个有风骨的人,怎么会有你这样奴颜婢膝的妹妹?」
她一边说,一边哭,今日衣领开得极低,露出深深的沟壑,胸前的柔软随着她的哭泣一颤一颤。
看得外面的表少爷屏住了呼吸。
也是巧,她的薄衣忽然被墙上的钉子钩住。
姐姐要去扯,不仅没扯下,反倒将衣衫撕碎,露出大半光洁如玉的身子。
表少爷走上前来。
她羞红了脸,泪水在眼眶打旋,却还是光着半身给表少爷请安。
表少爷对她来了兴致,说她讲话有趣,又盯着她的身子出神。
当晚姐姐就成了表少爷的入幕之宾。
她抬了妾,我则被送回浣衣处。
我不解地问姐姐:「你不是不想做妾吗?」
姐姐脸上还有初为人妇的潮红,抬手抚着鬓边的簪子,「你懂什么?表少爷是喜欢我才把我留在身边,我们之间可是爱情。」
钟叔见我又被送回来,本来顾忌着姐姐成了姨娘,没像之前那样磋磨我。
谁知姐姐来了浣衣处,当着钟叔的面与我说:
「宜萝,人要自立自强。如今我虽是半个主子,但你还是奴才。你的出路要靠自己挣,别想着姐姐出手帮你。」
这话一出,王府上下全赞她高风亮节。
可是钟叔见她与我撇清关系,开始变本加厉欺辱我,骑在我的身上,强迫我服侍他。
姐姐只淡淡说:「这是你的造化。」
幸好此事被世子知晓,杀了钟叔,这才让我摆脱厄运。
但我双手溃烂,生了重病,高烧不退。
我让人给姐姐传话,恳请姐姐请郎中为我治病。
姐姐并未出现,只让人递了个话,说:
「你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人,不能轻易求人。便是爬,也要自己爬到医馆。」
我为了活命,拄着木棍去了医馆。中途实在没力气,重重跌在地上。
我挣扎着一步一步朝着医馆爬去。
迷糊中,我好像看见了母亲。
闹饥荒时,有钱也买不到饭。
母亲将吃食省下,尽数留给我和姐姐。
有贵人看母亲快要饿昏,施舍了一碗粥。
我磕头谢过,小心给母亲喂粥,生怕滴一粒米到地上。
可姐姐瞧见后,从我手中躲过食碗,重重砸在地上。
她大义凛然:「夫子说过,不可食嗟来之食。我家就是饿死,也不要别人的施舍。」
许多乞丐去舔地上的米粒,母亲眼睁睁看着,终究活活饿死。
我也死在了爬去医馆的路上。
4
这次,姐姐又同样的招数送我去浣衣处。
她催促我:「怎生这么没教养?还不快点谢谢嬷嬷。」
我突然伸手掐住她的脖子,急走几步,将她按在墙上。
「元宜萝,你在做什么?」
她喘不过气,尖声叫唤。
我揪着她的头发,拿她的头用力撞墙,将她额头磕出血来。
她这下没法端了,嘶声尖叫:「元宜萝,你给我放开!」
嬷嬷这时也反应过来,让小厮上前拉我:「死丫头,你在做什么?」
姐姐低声啜泣,「宜萝,你就算怨嬷嬷将你分到浣衣处,也不能将气撒在我的身上啊。」
「竟有这样粗俗的丫头!」
嬷嬷沉下了脸,咬牙道:「王府是留不得了。赶紧送到人牙子那里发卖!」
就在嬷嬷要押我送回人牙子手里时,世子突然走来。
「要发卖这个丫头吗?」世子在我面前停住脚步,噙着一丝古怪的笑意。
前世,世子也在这时路过。可那时他没看我一眼,径直走开。
这次,世子却用丝帕擦掉我手上血渍,「别卖了,送到我这。」
姐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,挤到世子面前。
「世子您是不是说错了?我妹妹低俗不堪,我才一身傲骨啊。」
世子只冷冷瞥了她一眼,拂袖转身离开。
我在心中松了口气,看来这次我赌对了。
前世我曾撞见两个丫鬟厮打,世子冷眼旁观半晌,将出手重的那丫鬟要到身边伺候。
世子似乎喜欢狠辣的人,所以我今日当众殴打姐姐。
一是纾解心中郁结之气,二为吸引世子注意。
于是,姐姐还是分去了书房,我却成了世子的贴身丫鬟。
可不等我去找她麻烦,她倒先找上门来了。
5
按府中规定,我是一等丫鬟,姐姐是二等丫鬟,我的月钱比她更高。
但姐姐入府之后,日日穿着丝绸料子,件件都不重复。
这便罢了,她还戴起了耳环,腕上镯子叮当响。
俨然像是半个主子。
府中丫鬟都羡慕她,她挺直脊梁抬着下巴:「人生在世,无论何种境地,都得光鲜亮丽才好。」
与此同时,管事清点时发现,书房里少了不少宣纸、狼毫等物。
每个婢女的住处都被检查了一番,但并没有发现丢失的文房四宝。
忽然有人指着姐姐:「绮荔不就在书房当差吗?她每日穿得那样好……」
众人闻言看向姐姐。
姐姐微微变了面色,随即冷笑开口:「那都是我用积蓄买的。再说,我天生傲骨,怎屑于做那偷盗之事?」
有丫鬟交头接耳,「也是,绮荔是个有风骨的人,不会偷了府中东西变卖,定是拿体己钱买的。」
可她哪来的体己钱?
我们入府时都一贫如洗。母亲的遗物,只堪堪够她买那条丝绸裙子。
只是我没有证据,无法告发她。
谁知,一日晨起,我突然被人抓到管事嬷嬷那里。
嬷嬷怒斥我:「你都干了什么好事?」
我不明所以,「嬷嬷在说什么?」
一群丫鬟将我围住,对着我指指点点。
「那日见她欺负绮荔,我就知道她绝不是什么好人。」
「但谁晓得她胆子这样大,竟然敢偷王府的东西?」
「幸好绮荔品行端正,大义灭亲,要不然就要被她逃过去了。」
姐姐叹了口气:「宜萝,昨晚我见你下值时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,走近一看,发现你怀里竟然偷偷揣着一块砚台。」
她恨铁不成钢地道:「你做什么不好,非要去偷东西。这可是大罪!」
「找到了找到了!」此刻有个小厮急急跑来,高声喊道,「在宜萝姑娘枕头底下找到了这方砚台!」
他手里举着一方很小的端砚。
管事嬷嬷当即让人按住我的双肩,强行逼我跪下,「事到如此,你还有什么好说?」
不等我开口,姐姐也跪下抢先道:
「嬷嬷,妹妹做了错事,我绝不会为她求情。但到底是我管教不严,您把我一起责罚了吧。」
那日质疑姐姐偷盗的丫鬟见状,愧疚无比:「绮荔,我不敢怀疑你的,实在对不住。」
管事嬷嬷连忙将她扶起,「你检举有功,我奖励你还来不及,怎么能罚你呢?」
再看向我时,她柳眉倒竖,「等禀告了世子,打上五十个板子,赶紧扔出去卖了!」
我终于得了空子解释:「这砚台不是我偷的,是……」
嬷嬷急不可耐地打断了我:「我只问你,是不是在你枕头底下发现的?」
「是。」
嬷嬷不肯我再说下去,直接让人押着我去见世子。
姐姐非要跟着去。
她今日打扮得花团锦簇,偏偏脂粉施得很淡,更添了几分清丽脱俗的气质。
我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。
既然要把事情闹大,那我就依了他们的意。
毕竟,我很想看看他们知道真相后的模样。
6
世子正在看书,见我们一众人浩浩荡荡而来,微微蹙眉。
「元宜萝这是犯什么事了?」
管事嬷嬷连忙上前,将事情原委与世子说了一遍。
末了还不忘夸赞姐姐,「幸好绮荔心怀大义,将此事说了出来。」
姐姐上前一步,理着耳畔碎发,不卑不亢道:「奴婢绝不徇私,请世子狠狠责罚妹妹,以儆效尤。」
世子没有看她,倒是瞧了一眼那砚台,目光一凝,「宜萝,你没解释吗?」
「他们一口咬定了奴婢偷盗,不肯听奴婢解释。」
世子合上书,「我送你这方端砚时,说了什么?」
「世子说,按着人的头往墙上撞,这动作实在不雅。日后可以直接朝人脑袋上丢砚台。」
姐姐微微一愣,似乎明白了什么,白着脸看向我。
世子莞尔:「那你现在可以用这端砚了。」
我从小厮手里夺过砚台,朝着姐姐的额头重重砸去。
姐姐一声惊叫,额上顿时血流如注。
管事嬷嬷也反应了过来,忙支支吾吾道:「原、原来,这砚台是世子赏给宜萝的啊。是小的弄错了,错怪了宜萝。」
她向我道歉,又拧着姐姐的胳膊,没了方才的好颜色。
「都是你这丫鬟搬弄是非,这才让我误会了宜萝。」
世子淡淡看着嬷嬷,「你身为管事,偏听偏信,连我房里的人也胡乱攀咬。我看这管事你也不用做了。」
嬷嬷和姐姐一同被拖了下去,姐姐临走前狠狠剜着我,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。
我捡起那方端砚,可惜原本完好的砚台裂了条小缝。
这边姐姐刚刚受伤,那边我便瞧见了个老熟人——钟叔。
我是在浣衣处附近的小道上遇见他的。
他上衣凌乱,一边走,一边提着裤子。
我心中警铃大作,等他走远了,忙往小道深处走。
果然,我看见一个小丫鬟躺在地上。
她长发散乱,衣裳被推到了胸脯处,身上尽是斑斑点点的红痕。
7
见有人来,小丫鬟并没有动,只是怔怔看着漆黑的夜空出神。
我知道她经历了什么,前世的我也经历过这样的事。
她忽然爬起,咬牙往前跑去。
前方是个湖泊。
我伸手拽住了她,「你想做什么?」
小丫鬟声音都哑了,「我……我活不下去了……」
「就因为被那老东西欺负了,你就要自寻短见?」
「我知道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,但这不是第一次了。」
小丫鬟闭上眼睛,满脸苦色,泪水涟涟。
「他总将我拖进小树林里,就算我来了月信也不肯放过。这样的日子一点盼头也没有,我真的过不下去了。」
我突然很愧疚。
我早该想到,像钟叔那样的人,即便不是我,他也会残害别的女子。
如果我能早点去找他算账,就不会有新的姑娘受苦了。
是我对不住她。
我按住她的肩,帮她擦掉眼泪:「我帮你摆脱他,好不好?」
小丫鬟愣愣看着我,「可……可以吗?」
翌日夜里,小丫鬟约了钟叔在右院小道旁的林子相见。
钟叔搓着手走来,淫笑道:「今日怎么神神秘秘约我来这个地方?这是要给我什么惊喜?」
看清我的模样后,他微微一怔,「你是谁?」
我强忍着恶心,朝他福了福身子,「我也是新进府的丫鬟,如今无依无靠,听说您是府中老人,想求您庇护。」
钟叔愕然。估计这么多年,第一次有人上赶子来找他。
我对着月光,微微侧首,「您答应吗?」
钟叔狠狠咽了咽口水,「没白疼那丫鬟,还知找人来孝敬我了。」
他色欲熏心之下,朝我走来。
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,那些不堪的回忆涌上心头。
我下意识伸手将他推开。
「死丫头,倒是会玩欲拒还迎这招。」他一边说,一边利落地脱掉自己的上衣。
我瞧见小道上出现了一抹白色身影,正往这边而来。
每日此时,世子都会过来散步。
前世,就是在散步时他发现我被钟叔凌辱,让人将钟叔杀了。
于是,在钟叔的手去勾我的衣带时,我嘶声大喊:「救命!」
声音里还带着哽咽。
钟叔见我巴巴送上门来,临到头又不愿意,忍不住恼道:「好你个丫头,竟然敢玩我。看我等下怎么惩罚你!」
就在他动手之际,密林突然亮了。
风灯照了过来,世子来了。
我哭着爬到世子身边,「世子救我!」
世子蹙眉将我拉起,瞧见我松开的衣襟,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钟叔吓得两股颤颤,「世子,是这丫鬟主动邀约,想要委身于我。」
「你胡说!我是世子身边的贴身丫鬟,做什么要委身于你?」
世子的脸色很冷峻,「在王府敢做这种勾当?」
「世子明鉴!」钟叔赤身跪倒,连连叩首,「真的是这丫鬟主动约我来的。」
世子将我拉在身后,一脚将他踹开,「她约你?你可有什么凭证?」
钟叔哑口无言。
他心知我和那小丫鬟合谋,断不会卖了对方。既如此,他是拿不出证据的。
可偏偏这时,忽然传来女子低柔的声音。
「我能做证,是妹妹约他来的。」
我回头一看,姐姐正缓缓朝这边走来。
8
姐姐说她今日见我往右院来,心下疑惑,便远远跟着我。
「奴婢亲耳听见,妹妹说他是府中老人,想要寻求他的庇护。」
钟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「当真如此,是她约的奴才!」
世子回头,盯住了我:「是这样吗?」
我寻思着除了姐姐这个人证,再没有旁的作证,本想继续否认,可世子却说:
「元宜萝,我要听实话。」
我心中一颤,看来世子是有所怀疑了。
若是钟叔非要拖我下水,供出小丫鬟,世子再让人严刑拷打小丫鬟,难保我不会被供出来。
我干脆眼一横心一闭,跪在世子面前,「是,是我约他来。」
「他日日凌辱一个小丫鬟,我看不下去。我知晓世子每晚都会来此散步,特意引他前来,想借世子的手除了他。」
姐姐幽幽叹息,「妹妹,你竟敢如此设计世子,真是大逆不道。」
她又盈盈望向世子,「幸好奴婢今日目睹一切,否则世子就要被妹妹蒙蔽了。」
世子沉默着,没有说话。
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。
也正因此,那声「哐当」格外突兀。
世子扔了一把匕首在我面前。
「元宜萝,这是你第一次利用我。」
我捡起匕首,看向世子。
我们平日相处也算愉快,他不会就因这点事要了我的小命吧?
姐姐额上还包着纱布,月光下表情阴森。
「妹妹,你用这种下作手段陷害人,实在没有风度。既然世子要杀你,你便自行了结吧。」
可世子却让人将钟叔控住,朝我抬了抬下巴,「杀了他。」
姐姐微微一愕。
世子见我迟迟没有动作,嗤道:「不敢?」
怎么可能不敢?
我想起前世被他按在胯下,羞辱地用各种姿势玩弄的情景,握紧了手中的匕首。
「啊!」
一声惨叫响彻天际。
第一刀,直接阉了他。
第二刀,扎进他的心口。
捅进去后,刀刃翻转、搅动,疼得他龇牙咧嘴、哀嚎不止。
可我犹自不解恨,为我,也为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可怜丫鬟。
我一刀接着一刀,直到他彻底没了气息。
再抬手,我发现自己满脸血污。
姐姐倒抽一口凉气,看我的眼神仿佛是在看地狱罗刹。
世子却突然抚掌笑了起来,看我的目光带了点说不清的情绪。
「这老头在哪个地方当值?」
「浣衣处。」
世子看向脸色煞白的姐姐,「你既然为他做证,这么喜欢他,那便去浣衣处浆洗吧。」
9
姐姐不再是书房伺候的二等丫鬟。
她和前世的我一样,成了粗使丫鬟,日日有洗不完的衣物。
我去浣衣处看她,她的一双手被泡在水中。
以前在家时,她自恃傲骨,从不做家务。
那些琐事都落在我和母亲的身上。
所以她那双手一点茧子也没有,光滑柔嫩。
如今才不过几天,她的手便肿了起来。
嬷嬷拿竹条狠狠打她的手,「快点洗,等下还有一筐。」
她疼得立刻缩回,蹙眉道:「我这手是用来提笔写字的!」
「都来浣衣处了,还想着什么写字?看我不打醒你!」
嬷嬷打得更凶了。
我路过时看了两眼,被姐姐瞧见。
她双眼放光,指着我,「这是我亲妹妹,她是世子身边说得上话的得力丫鬟。」
我学着前世姐姐的模样,淡淡道:「姐姐,人要自立自强。你的出路要靠自己挣,别想着妹妹出手帮你。」
嬷嬷笑了出声,又抽了她好几下。
「听到没,妹妹得力也不关你的事情。还不赶紧洗!」
我回院子时,耳畔还回响着姐姐的啜泣声。
以至于我有些失神,没发现世子房门紧闭,推门进去为他送洗好的衣物。
每次世子房门紧闭,若没有他允许,旁人是不得入内的。
我进了内房才反应过来,正准备离开,发现暗房的门竟然开了。
世子就在里边,手里拿着一把刻刀,闻声望向了我。
他对面,是一个木架,木架上绑着一个男人。
世子正在他身上雕刻。
我转身想走,世子却找我招了招手,「元宜萝,过来。」
我硬着头皮过去,但见世子面对的男人气息微弱,一身的伤痕触目惊心。
此刻的世子一身黑衣,和平日里清风霁月的模样完全不同。
「这畜生很吓人吧。」世子表情肃然。
「他被我用大锅烹过,用烈火灼烧,始终保持着一丝气息。我现在,正在学雕刻。」
他转头看我,噙了抹笑。
「元宜萝,你害怕了?」
「没有。」我摇头,「只是敢问世子,他犯了何事要被如此对待?」
「当年出了祸乱,我的生母流落民间,被他找了禽兽轮番凌辱,生生羞辱致死。」
「那些人我全杀了个干净,唯独他。我总觉得,让他死太便宜了。」
世子放下刻刀,按住我的肩膀,「是不是震惊又害怕?面上光鲜亮丽的世子,私底下阴暗又残忍。」
我倒不觉得震惊。
我早就察觉世子行事诡谲,如今只是证实了我的猜测。
至于害怕,倒也没有。
我笑了笑,接过世子的刻刀,在那人身上仔细刻了起来。
世子眼睛一亮,只见一个「畜」字正中眉心。
「奴婢不觉得您有什么可怕。这种恶人,凭借先天蛮力欺辱女子,活该千刀万剐。」
「世子在奴婢心中,依旧如明月皎皎。」我拿出帕子擦拭世子腕上的血渍,「别让这些人的血,脏了您。」
世子瞧着我的动作,「是吗?」
我乖顺地点头:「正是。」
世子忽然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,两步将我抵在墙上,指腹重重按在我的脸颊上。
「元宜萝,我怎么感觉你在恭维我?」
我直视他:「世子是我的主子,身为奴婢将主子哄开心,这不是天经地义吗?」
再者,我千方百计留在他身边,另有一番筹谋。若要达成目的,需要他的助力。
世子盯着我半晌,终于将我放开,「倒是实诚。」
自那以后,世子在我面前不再藏着掖着。
他允许我自由出入他的卧房,甚至和我分享他新弄来折腾人的刑具。
没多久,王府突然疯传一则流言,说表少爷看中了浣衣处一个丫鬟,欲纳她为妾。
我没想到,姐姐的运气竟然这样好。兜兜转转,还是攀上了表少爷。
10
听说那日表少爷路过浣衣处时,只剩姐姐一人在浆洗衣物。
她眼眶通红,泪珠子直直往下掉落,木盆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,看得表少爷心疼不已。
表少爷问姐姐:「怎生你一人在此?」
姐姐手上动作不停,「她们都下值了,将脏衣服留给我洗。」
「浣衣处这种下等地方就会抱团欺负人。你和他们讨个饶,融入进去,便不用受这种苦了。」
姐姐却昂着下巴,语气坚定:「就算沦落浣衣处,我也有骨气在身,绝不与她们同流合污。」
她眼底泪光闪烁,嘴里吐出的话却极有气节,惹得表少爷看直了眼。
表少爷当即将她带走,又狠狠责骂了浣衣处的仆从。
我去浣衣处时,那小丫鬟就提起此事。
她撇撇嘴,有些委屈:「我们哪有欺负她?分明是她自己动作慢,别人洗了五篮衣服,她才洗一篮,这才没能按时下值。」
「结果莫名其妙被责骂一通,还被克扣了月钱。」
我正想安慰她两句,有人急急跑来找我,「宜萝姐姐,你快些回去吧,表少爷来要你了。」
我心下疑惑,好端端的表少爷怎会突然要我?莫非是姐姐的手笔?
偏巧这段时日世子随皇上去木兰围猎,不在府中。
回去时,表少爷和姐姐到了,世子院里的掌事嬷嬷也在。
少爷随意看我一眼,「你就是绮荔的妹妹?」
「绮荔心善,如今做了主子却夜夜难眠。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担心你。她生怕你在外受了苛待,求着我将你放到身边。」
我立刻道:「谢过表少爷。但奴婢在世子手下一切都好。」
掌事嬷嬷也帮我说话:「宜萝是世子身边的贴身丫鬟,就算要走,也得等世子首肯。」
姐姐拉住表少爷的手,远山眉紧紧蹙着,当真一副担心妹妹的好姐姐做派。
「沈郎,我就这一个亲生妹妹。她不在我身边,我实在难安。」
她小声央求,「你知道的,我天生傲骨,从不低头。如今就这一件事,恳请你能帮帮忙。」
见心爱的人如此放低姿态,表少爷心疼不已,忙握住她的手,「你放心。」
他与嬷嬷说:「这个我就领走了。等表弟回来,我亲自和他解释。」
「左右不过一个丫鬟,表弟会给我这份薄面的。」
嬷嬷拦不住,我推不得,我就这样又被分到了表少爷的院子。
表少爷将我交给了姐姐,让我听姐姐差遣。
他这刚走,姐姐便变了张脸。
「妹妹,你费尽心机爬到世子身边又如何?我三言两句还不是就把你要来了?」
她看着自己前几日因为浣洗而肿胀的手指,「眼下我为主子,你是婢女。别妄想借我的势,好好干活才是正理。」
姐姐将最苦最累的活都打发给我做。
清瓦片、锄花草、洗恭桶……我从早干到晚,夜里还要在姐姐服侍表少爷时添水。
一开始我还幻想着世子会把我要回去。
但一连过了十几日,我都没瞧见世子。
想来我就是一个丫鬟,送人便送人,世子也不会多在意。
在意识到世子指望不上时,我开始给自己另谋出路。
烛火将姐姐和表少爷缠绵的身影放大,投在了窗台上。
表少爷又叫水了,嬷嬷催着我去送水。
我不由得想起,前后两世,我都和表少爷打过交道。
我太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了。
我为什么要乖乖任由姐姐揉捏?既然她可以,为什么我不可以?
虽然这不是我最开始想走的路子,但眼下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。
我瞄了许久,总算逮着了机会。
表少爷来找姐姐时,姐姐正在午憩。
他不忍打扰姐姐,正准备离开,却看见了花园里的我。
我低垂着头,身影单薄,食指正在汩汩流血。
看样子格外孱弱又可怜。
11
表少爷果然在我面前停止脚步。
「这是怎么了?」
我抬起头,泪盈于睫,「方才锄草时,不小心割着了手。」
「是我太没用,让表少爷见笑了。」
我红着眼眶,唇上却泛着浅浅笑意,「世子看这芍药漂亮吗?都是我亲手种下的。」
表少爷挑眉,「哦?你喜欢芍药?」
我连连摇头,「姐姐喜欢芍药,这才让我种下。可我不喜欢。」
说话间,我微微侧首,弯起唇角。
我曾对着水面练过无数次,知晓这个角度最是好看。
「那你喜欢什么?」表少爷来了兴致。
「梅花。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。」
我抬头望着四角的天空,「我喜欢梅花的气节。」
说话间,我腕上一条链子掉落在地。我慌忙俯身去捡,但今日衣裳没有束好,弯腰时春光乍泄。
表少爷也蹲下身帮我找链子。摸索的时候碰到了我的手,他并没有放开,反而就放在那,慢悠悠道:
「宜萝,你和你姐姐很像。但……又有点不太一样。」
「你比她更具风情。」
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:「你想不想做我的妾……」
话还没说完,世子突然冷着一张脸进了院子。
「表兄好大的胆子,拐走我的贴身丫鬟,还想让她做妾?」
表少爷连忙起身,似乎想把要我的缘由和世子解释一遍,但世子压根没让他开口,只朝我勾了勾手。
「还不快回去。」
跟随表少爷是下下策,能选的话,我自然愿意跟着世子。
表少爷想要拦下我,世子冷冷一个眼风扫过去,「想也别想。」
这下他只得缄口不言,放任我离开。
我跟着世子回了他的卧房。
才刚刚进门,世子蓦地将门合上,双手撑住门扉,咬牙切齿看着我。
「元宜萝,你好大的胆子,竟然跑去勾引别的男人!」
12
我将左手递到世子面前。
「您看,在流血。」
世子冷哼一声,「你别在我面前卖惨,我不吃这套。」
「不是卖惨。」我实话实说,「这是奴婢亲手割的。」
「奴婢在姐姐身边过得艰难,」我给他看自己因劳作而皲裂的手,「可又实在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,便想着另寻出路。」
世子瞧了一眼,眼底情绪翻涌,「所以你就去勾引他?」
「要不然奴婢还能怎样呢?」
「你就不能等等我吗?」
「等过。原先是想着世子能把奴婢要回去,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世子。」
我垂眸,盯着自己的鞋尖,「若是从未等,也不会直到今天才行这种事。」
「皇上兴致高涨,多留了几日,我今日方才到家。知晓你被带走后,我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去把你要回来。」
「你倒好,嘴上说念着我,手都让别人摸去了。」
世子忽然狠狠一口咬在我的肩膀上。
我吃痛,手里突然被塞了个物什。
是一个藏着袖箭的暗器。
世子仰头看我,舔了舔唇边的血:「专程给你准备的礼物。箭锋尖利,能杀死人。」
我收下暗器,忽然心念一动:「世子今日将我带走,只怕表少爷心有芥蒂。」
「我还怕他?」世子轻嗤。
「奴婢不是这个意思。但您与表少爷毕竟是手足,莫要因为我伤了和气。」
我试探着道:「不如世子挑些样貌好的姑娘送到表少爷房里,这样表少爷也能知晓世子的心意。」
世子沉默片刻,慢悠悠吐出两个字:
「分宠」。
是的,我就是要找人分走姐姐的宠爱。
她身为妾室,如今所倚仗的不外乎是表少爷的宠爱。
可表少爷今日能在花园对我动上心思,自然也会为旁人动心。
他身边的女子一旦多了,分给姐姐的爱就只剩一点。
那么,姐姐倚仗的资本也便没有了。
世子抬起我的下巴,「元宜萝,这是你第二次利用我。」
「你还说自己喜欢梅花,真没看出你和高洁有哪点沾边。」
我笑了起来,「那是诓表少爷的话,世子怎么也信了?」
「我年少时就喜欢凌霄花,倚着高墙,肆意攀援,开得热烈。」
「凌霄花?」世子品了会我的话,终于将我放开,「倒是像你。」
「也罢,便依你的意,挑些漂亮的姑娘送给表兄吧。」他说完又嘱咐了一句,「先问问她们是否愿意,愿意再送。」
我按照表少爷的眼光,挑了四个聪明姑娘,又仔细告知她们表少爷的喜好。
我趁着姐姐午休时将人送过去。
表少爷听了我来意,想也不想便开口拒绝,「表弟这是什么意思?莫非觉得我什么人都能接受?」
他义正言辞:「我已经有了绮荔,怎会去看旁的女子?」
可待看清这些姑娘的样貌后,他抿了抿唇,「不过既然是表弟的好意,我也不好拂了去。算了,把她们留下吧。」
我亲自选的人,个个生得好、解风情、花样多,又豁得出去,我不相信拿捏不住表少爷的心。
果然,表少爷被她们迷花了眼。
一开始他还顾忌姐姐的感受,日日抽空去陪姐姐。
可还有四个姑娘等着他呢,他再会管理时间,也不得不缩减陪伴姐姐的时长。
姐姐知晓他宠幸别人后,气闷不已。
「沈郎,你不是说你只喜欢我吗?现在这是做什么?」
表少爷曾许诺姐姐山盟海誓,对姐姐心怀愧疚,常常迁就着姐姐。
可那几个姑娘会陪他玩,穿着薄薄纱衣给他跳舞,姐姐却天生傲骨,放不下身段做那些他喜欢的事情。
时日一长,他对姐姐逐渐没了耐心,总忍不住去找那几个姑娘。
第一次姐姐去找他,他会跟姐姐回房,好言好语哄着。
后面几次姐姐去找他,他找理由将姐姐打发走,事后再哄。
到最后,他那点子愧疚烟消云散,竟指着姐姐,冷声呵斥:「谁让你管我的?」
「你是妾,她们也是妾,你不比她们高贵到哪去!怎么我就非得去你那里?」
现在府里都传,说姐姐失了宠爱,表少爷已经不去姐姐院子里了。
可饶是如此,姐姐还是没有走入绝境。
因为她被诊出有了身子。
这是表少爷的第一个孩子,他格外重视。
一夜之间,姐姐又得宠了,而且恩宠更甚从前。
但我如今无暇理会这些事情。
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我处心积虑接近世子,就是为了那件事。
13
世子说要和友人一同踏青。
「宜萝,我明日要出趟门,你别乱跑。」
他指着赏给我的金镯子,「若是发现你又去表兄那,我便用黄金打个脚链,将你双脚锁住,日后绑在我身边。」
我轻轻拉着世子衣袖,「世子若不放心,不如带我一同前去?」
「你?」世子并没有这个打算,他出门一向不带女随从。
我仰头看他:「世子难道就不想我陪在身边吗?」
世子忽然笑了起来,一脸玩味,「元宜萝,是不是你离不开我了?」
我刚想否认,可看着世子殷切的目光,否认的话到了嘴边,又硬生生改了。
「是。」
世子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,答应了下来。
「那好,我带你出去见见世面。」
我垂下眼睫,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内心的雀跃。
世子和一个清贵男子共同郊游踏青。
他让我唤此人公子,可我知道,来人是当今圣上。
前世,皇上和世子外出郊游时心疾突发。
因手边没有备药,荒郊野岭又寻不到大夫,皇上暴毙而亡,年仅二十三岁。
我重生后,始终将此事记在心上。
我将世子给我的赏钱买了能治疗心疾的药物,随身带着。
救驾之功,能为我换来想要的一切。
果然,皇上和世子爬到半山腰,在一处瀑布前停下。
正感慨瀑布壮观时,皇上忽然紧紧捂着心口,跌坐在地,脸色白色吓人。
跟在身后的太监惊呼:「皇上怕是突发心疾了!」
世子将皇上平放在地上,急急问:「药呢?」
太监们面面相觑,讷讷道:「没……没带来……」
世子脸色铁青,可一时也只能抬起皇上的下颌,尽量让他呼吸通畅。
就在这时,我将怀中准备了许久的药拿出,「我这里有治疗心疾的药。」
世子狐疑地看着我,还是接过了药。
太监连忙拦住,「世子,可不敢什么东西都胡乱给皇上用下。」
「所以你要眼睁睁看皇上暴毙吗?」
世子当机立断,没有盘问药的由来,直接给皇上服了下去。
果然是花了大价钱买的药,效果就是好。
没多久,皇上的呼吸渐渐顺畅,脸色也慢慢恢复如常。
缓过来后,太监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皇上。
皇上朝我招了招手,「你身上怎么会有治疗心疾的药物?」
「奴婢天生有心疾,时常将药物带在身上,以备不时之需。」
世子霍然抬头看我,眼中闪过惊疑。
「看来天不绝朕啊。」皇上脸上浮现一丝庆幸,「你救了朕,想要什么赏赐?」
我当即叩首在地,「不过给了一粒药丸,原不该舍求皇上赏赐。但奴婢确有一事相求。」
「但说无妨。」
「皇上能否让奴婢脱离奴籍,重新做个良民?」
在王府这段时日,我把月银都攒了下来,世子出手大方,又给了我不少赏赐。
我盘算过,我用这些钱支个馄炖摊子,完全可以养活自己。
皇上笑了起来,「你既救了朕,不用你说,朕也会为你脱离奴籍。难道你没有别的要求吗?」
「比如,你要不要入宫伴驾?」
皇上这话才说完,世子立刻变了脸色。他想开口,皇上却抬手制止了他。
入宫,不过是跳入另一个深坑。
我摇头,「奴婢福分浅薄,不敢侍奉皇上左右。」
皇上这会才朝世子低声道:「怕什么,朕又不会夺人所好,不过帮你试探一下罢了。」
随即他又问我:「那你可想嫁给世子?」
「朕来做主,你便能成为世子妃。」
我看向世子,他也看着我,各种情绪交织,最后变成了希冀。
他在希冀什么呢?
希望我答应还是拒绝?
我并不知晓世子如何想,我也不在乎。
我只遵从本心。
「世子矜贵,不是奴婢能配得上的。奴婢所求,不过是成为良民而已。」
片刻静默之后,皇上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世子。
世子脸上铁青,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,又缓缓松开。
他偏过头,不再看我一眼。
皇上似乎极有兴致,「没想到崔浔还会被人拒绝啊。你是不知道,外头想嫁给他的人,能从城东排到城西。」
只是看世子脸上难看,皇上只好敛了笑容,正色道:「难得你有如此心性。朕岂会只为救命恩人脱个奴籍?」
「自今日起,你便是端阳县主,食邑千户,婚嫁自由。」
我原先最多想过从皇上手里捞一笔钱,从未设想过什么县主身份。
我大喜过望,叩首谢恩。
世子的脸色却异常难看。
在回府的马车里,他一声不吭。
直到快到王府,他冷冷地说:「你是骗人的。」
「我认识你这么久,你从未有过什么心疾。」
「你今日前去是冲着皇上,冲着救驾之恩,根本不是想陪着我,对不对?」
14
我的目的已经达成,也无须再藏着掖着。
「是。我曾在梦中梦过今日情形,便想着救下皇上。」
可世子根本不在意我为什么会预知此事。
他死死攥着衣摆,「元宜萝,这是你第三次利用我。」
「我对你不好吗?你是没有心吗?」
「我怎么没有心了?皇上在和世子出游时出了事情,世子难免会受牵连。我做此举,也帮了世子啊。」
「你!」世子气极,偏过头再不理我。
我想顺顺他的脾气,可他径直走开。
我救驾有功封为县主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,传到姐姐耳里时,她失手打翻茶盏。
「元宜萝她怎么配?」
姐姐心中不忿。她一身傲骨,只做了妾,我这个陪衬的绿叶,一朝却成了县主。
她越想越是愤懑。如今有了身孕,表少爷待她极好,她生了不该有的念头。
她指着肚子里的孩子,泪眼婆娑,「沈郎既说爱我,我又怀了你的骨肉,你怎么舍得我做妾?」
「我妹妹都能成为县主,我不能做妾。沈郎,你得娶我,明媒正娶地娶我!」
饶是表少爷行事荒唐,但娶一个丫鬟为妻,他也从未想过。
可姐姐抚着自己的肚子,恼道:「你若不愿意,这孩子我便不生了。」
表少爷只当她是闹着玩,当下满口答应。
在离开王府前,我专程去看了姐姐。
15
姐姐刚喝了碗安胎汤,瞧见我进来,面色微微一变。
她依旧挺着脊梁,抬着下巴,「妹妹是来找我炫耀的吗?」
「那妹妹怕是来错了,我过几日就要嫁给沈郎为妻了。」
「沈郎说会为我挣个诰命。你是县主,我是诰命,在我面前,你也不会高贵到哪去。」
我觉得有些可笑,「姐姐还在做春秋大梦吗?王妃此前托人给表少爷相看,看中了顾侍郎长女。」
「两人交换了庚帖,不久就要成婚。姐姐是不知道这事吗?」
姐姐一愣,随即笑了起来,「你拿这种事情诓骗我有意思吗?」
我并不作答,定定望着姐姐。
良久之后,姐姐终于敛了笑意,「你此话当真?」
「是不是真的,你一查不就知道吗?」
姐姐变了脸色,「不可能的!沈郎明明答应娶我为妻的。」
「不过是哄你的话,你竟然当真了?」我知道她最重视什么,所以毫不留情地戳她伤口,「表少爷怎么可能放着高门贵女不要,娶你一个丫鬟为妻?」
「那你呢?」她反问我,「同样是丫鬟,你怎么就能过得好?」
「我是想借着高枝往上爬,但我从来没想挂在高枝上。高枝并不牢靠,我得做自己的根基。」
沉默片刻,姐姐咬牙冷笑,「元宜萝,你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,和我扯什么大道理?」
「我如今怀着沈郎唯一的孩子,太医还说是个男孩。我的前景一片光明,你不过空有县主名号。你有什么好骄傲的?」
我施施然起身离开,「那我就看看姐姐的前景是如何光明。」
她的贴身婢女小声提醒她,「姨娘,她到底是皇上亲封的端阳县主。你若得了她的助力,抬为良妾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。」
「你毕竟是她姐姐,不如给县主服个软,请她帮帮忙吧。」
姐姐听罢气得一拍桌案:「胡说些什么!」
「我这种有骨气的人,怎么可能上赶子求她?」
我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她会求我的,只是时候未到罢了。
16
在我离开王府前,世子终于来找我了。
「元宜萝,你不肯嫁我,是不是觉得真正的我太阴鸷了?」
我觉得好笑,「我虽时常恭维世子,但还是说了些真话。比如,我当真不觉世子可怕,相反,世子在我心中是个很好的人。」
世子松了口气,又问我:「那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?」
这该怎么说呢?
寻思片刻,我说:「我如今无意婚嫁,只想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」
世子若有所思,没有多言。
没多久,就传来了表少爷娶亲的消息。
毕竟妾室先怀孕,沈家正急着为他娶妻遮掩呢。
表少爷娶的正是顾侍郎的女儿。
听说姐姐闹了几场,可无济于事。
表少爷成亲那晚,姐姐借口腹中胎儿不适,将表少爷喊到自己房中。
偏偏顾氏也不是吃素的,见一个妾室这么挑衅自己,摆起了当家主母的架子磋磨她。
就在这时,当初我送给表少爷的一个丫鬓也传来了有孕的消息。
表少爷喜上眉梢,姐姐却犯了愁。
她肚子里的既非嫡子,也非表少爷唯一的孩子,自然也没那么金贵了。
但她这个孩子根本没能生下来。
她自恃傲骨,不甘屈居人下,时常顶撞顾氏。
顾氏罚她去烈日底下跪上一个时辰,跪的时候还好好的,当天夜里回去却突然小产了。
姐姐是在自己房中小产,不好怪到顾氏的头上。
再者,顾氏是新娶进门的高门媳妇,姐姐只是一个贱妾,沈家断断不会为了姐姐为难顾氏。
掉了孩子后,姐姐以泪满面,得了表少爷的垂怜。
可她日日啜泣,时日久了,表少爷索然无味,也不去她的房中了。
姐姐失了宠爱,身份低微,又为当家主母所不喜,在王府步履维艰。
等上一段时日,姐姐总算想明白了这个事情。
于是,她做了一个决定——放下傲骨,做小伏低,主动争取表少爷的宠爱。
她像她曾经最不耻的人那样,为表少爷献舞、抚琴,穿上纱衣取悦他,甚至和其他妾室一起在床上供他玩乐。
她也主动向顾氏道歉,声泪俱下地忏悔自己的过错,请求顾氏庇护。
顾氏心地不坏,见姐姐没再闹蛾子,便也不再为难她了。
姐姐的日子又好过了起来。
可是,我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?
17
我给顾氏修书一封。
当年姐姐偷盗文房四宝,污蔑到我身上。我离开王府后,一直在找此事的人证。
花上一段时日,我总算找到了此前向姐姐收购笔墨的人。
我在信中详细说了此事,又把人证送往沈家。
我还告诉顾氏,务必仔细提防着姐姐。
顾氏收到信后,细细盘问人证一番,随后将此事告知表少爷。
表少爷一开始并不相信。
他当初纳姐姐为妾,就是看中姐姐一身傲骨,品行高洁。
可谁知,她的手脚不干不净。
一开始,姐姐极力辩驳。可人证物证俱在,她辩无可辩。
于是,姐姐梗着脖子说:「钱财乃身外之物,用钱财装点自身门面又何不可?」
表少爷震惊地看着她,大失所望。
他这才发现,他的喜欢从头到尾都是错的。
姐姐刚得的宠又没了,府里的下人都不耻此事。
姐姐为此记恨上顾氏。
地竟然给顾氏下药,下的还是能令顾氏终身不孕的药。
幸好顾氏多留了个心眼,见养生汤的成色不对,找来郎中询问。
一查之下,查出这是姐姐的手笔。
险害当家主母可是大罪。
表少爷对姐姐早已心灰意冷,只嫌恶地看她一眼,将一切交由顾氏做主。
顾氏下令将她杖毙。
临到头时,姐姐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妹妹。
她失声大喊:「我妹妹是县主,你不能这样杀我!」
她那样看不起我,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,却又来借我的势。
顾氏犹豫片刻,竟当真看在我的面子上,饶了她一条性命。
姐姐被打五十大板后扔出了府。
她头昏眼花,行动不便,起身时没注意,又跌进了水潭子里。
被人捞上来时,姐姐已经奄奄一息了。
她揪着救她那人的衣领。
「我的亲生妹妹是端阳县主,你去告诉她我的境遇,她会来救我,还会给你赏钱。」
于是,还真有人跑来找我报信。
「县主,你姐姐受了重伤又落了水,眼下正求你过去救她。」
18
姐姐浑身湿漉,半身血肉模糊,狼狈地匍匐在地。
远远看着便触目惊心。
「你来了。」
她费力伸手,拉住了我的裙摆。
我上好的丝绸料子瞬间沾了血污。
我嫌弃地退后一步:「姐姐,别脏了我的衣裳。」
她知道如今我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,只得乖乖听话,讷讷缩回了手。
「宜萝,你快送我去医治。」
我双手抱胸,「你求我啊。」
她微微一怔,终究咬了咬牙,艰涩道:「我求你,送我去医馆。」
我笑了起来:「原来姐姐这么有骨气的人,也会这样狼狈地求人啊。」
她眼下情况危急,并不在意我的奚落,「快……带我去看大夫。」
「你不会以为我来看你,真打算带你就医吧?」
我低低笑了起来,生生笑出了眼泪。
朦胧中,我好像看见了前世场景。
我也是这样仰头看她,求她为重病的我请郎中。
姐姐怎么做来着?
哦,她让我自己爬去医馆。
今日,我学着她的语气,淡淡道:
「你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人,不能轻易求人。便是爬,也要自己爬到医馆。」
姐姐满脸不可思议:「这和骨气有什么关系?我可是你的亲姐姐,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吗?」
原来她也知道,这和骨气没有关系。
她也清楚,不送医是会死的。
只是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,她便不知道疼。
此刻四周已经围满了人。
我高声道:「我这姐姐,品行不端。」
「她做丫鬓时,便偷盗府中财物。」
"做人妾室后又善妒,竟然给当家主母下药,妄图让主母终身不孕。」
「主母仁善,没把她打死。但这等不义之人,即便是我亲姐,我也不会救助。」
话罢,围观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。
「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,方才就让她淹死好了。」
「生得这样好,心肠居然如此歹毒,真是败类。」
有人朝她吐唾沫,有人往她身上扔臭鸡蛋。
姐姐的脸色又白又红。
最在乎骨气的人被人这样骂,她简直羞愤欲死。
我转身离开,众人自动让出了一条道。
他们咒骂姐姐,可讲起我时,他们却说:「端阳县主大公无私,真有气节。一个娘胎里出来的,怎么会这样不同呢?」
回去时,我心情大好,进了最出名的乐坊。
可没想到,我好像又看见了姐姐。
19
乐坊里人头攒动,一名舞姬正翩翩起舞。
她舞姿优美又利落,抬袖间自有一股铮铮之气。
一曲舞罢,掌声雷动。
裹王更是出面,说要将带她回王府。
可偏偏在这时,有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。
「庶妹自幼举止粗俗,怎能将舞跳好?」
话音刚落,说话的人身着一袭薄纱裙,款款挽手起舞。
「这不是刑家那位嫡女吗?听说她嫌舞姬以色待人,入乐府后只弹琴不跳舞。」
「今日是她第一次献舞吧?不愧是名师亲传,当真极美。」
她衣着太薄,在光影之下,依稀能看见身体玲珑的曲线。
舞毕,她蹙眉看向先前的舞姬。
「庶妹,瞧见没有,你舞技不精,跳错了两拍。」
「我今日起舞,并非为抢你风头,只是怕你蒙蔽了世人,让人以为一曲好舞不过如此。」
襄王夸她舞姿曼妙,说她还敢直言,改成将她带回王府。
我眼看着这女子成为众人的焦点,先前的舞姬却无人理会。
我走到舞姬身边,将世子给我的暗器送她。
「这是何意?」
「送你,或许你日后能用上。」
她那嫡姐,太像曾经的姐姐了。
我看着她,好像看见了以前的我。
姐姐一面看不起我,一面借着踩我凸显自己,以我为梯往上爬。
许是自己林过雨,便想为他人撑把伞。
我希望她日后的路能好走一些。
刚出乐府,我听人在街上叫嚷。
他们说,沈家那被赶出去的侍妾死了。
姐姐死了。
死在了爬去医馆的路上。
20
成为县主后,我设了个善堂,广济穷人。
我始终记得贵人给母亲的一饭之恩,即便那饭被姐姐倒掉。
我还开了绣坊,招了一批女工。
世子又跑来找我。
他问我:「元宜萝,倘若婚姻不会捆住你的自由呢?」
我并不作答,因为我还不觉得这个前提能成立。
世子也没再追问。
他想和我一起开善堂,还要入伙我的绣坊。
我答应了。毕竟世子钱多,不要白不要。
善堂做得有声有色,绣坊也越做越大。
春日,世子在善堂的墙根下撒了凌霄花的种子。
凌霄花自落地生根后便一路攀爬,爬到了墙檐。
入夏后,热烈的、橘红的凌霄次第开放,缀满了一整面墙,明艳若霞。
世子拉着我去看。
「元宜萝,如今我也很喜欢凌霄花。」
「因为,你们当真极像。」
我看着生长得蓬勃热烈的凌霄一路攀援,直上青天。
瞬间热泪盈眶。
做凌霄花有什么不好呢?
毕竟,人生何曾都如意,弱质未必不凌天。
【完】